父亲与书
⽗亲是个书蠹。
据说⽗亲小时候念私塾时,聪明好学是出了名的。在那条鲜为人知的小山沟里,被堂堂皇皇地唤作“三秀才”大大小小算个人物。给同窗写书⽪,给老字辈们写代书信,过年时给乡里乡亲写舂联,约定俗成为⽗亲的专利。起初我并不十分相信这美妙的传说,直到有一天跟⽗亲回老家,看乡亲们奔走相告,说“三秀才回来了”看⽗亲那颇有点⾐锦还乡味道的神情,再听乡下热炕上那一段段津津有味的追溯,才相信我相识了20多年的⽗亲真的是

窝里飞出来的金凤凰。遥想当年那蘸墨挥毫、矜持中蔵満骄傲的少年如今已被光

追赶成剥落了昔⽇风采的六旬老人,心中不噤平添了许多感慨。
这风光,这荣耀,一直延续到⽗亲⾼中毕业准备报考大学的时候。做工挣钱供⽗亲上学的伯⽗此时娶

生子,再也无暇旁骛,在⽗亲面前徐徐铺开的仕途就此划上了句号。在悲苦和无奈的挣扎之后,我那成分颇佳的⽗亲终因念不起书而含着眼泪,瞒了年龄,揣着那颗已经不习惯于寂寞的心参了军。他发誓,他将用毕生的苦求弥补这缺憾。
而有些缺憾,是无法弥补的。比如我的⽗亲,假如没有那缺憾,他的人生该走进另一片风景吧。
在风餐露宿、转战南北的整个军旅生涯中,有一样东西⽗亲始终没有丢弃,那就是书——用节省下来的津贴买的越来越多的书。⽗亲告诉我,他心甘情愿一辈子做书的奴隶,扛在肩上,背在背上,揣在怀里,啃碎嚼烂,在他年轻的心里,酿成信仰和真理。当时,积攒的书満一整箱,就寄回老家。祖⺟是个讲求“实效”的人,⽗亲的这些心肝宝贝很快就派上了用场:一页一页地拆开,糊成了烟笸箩、墙围子,或者⼲脆做烧菜煮饭的火引子顺着烟囱吹跑了。等⽗亲回家探亲,看着砌在墙上的马亚可夫斯基的“楼梯”、看那梁柱上沉默着的孔老夫子的线装《论语》(当年打土豪分田地时,祖⽗家没有分到骡子分到马,而是分到了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财主家的蔵书,祖⽗很忿忿不平,⽗亲却如获至宝,精心保管,所以没有遭到不测。),⽗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噙着泪,咬着牙,收拾好断章残篇,当即返回队部。为了全安起见,他把那些书寄放在已迁⼊城里的二伯家,万万没想到逃出狼窝又⼊虎⽳。他那年幼的侄子竟比“红楼”中的宝⽟更有灵

,抓周偏就抓着了⽗亲的命,从此一发不可收拾。待⽗亲再度寻访“旧⽇情人”“茶花女”失踪了,简-爱成了残废…

哭无泪的⽗亲不得不第二次大迁移,把“幸存者”隐匿于朋友家中,才使一部分精华幸免于难。这期间⽗亲自学了大学的全部课程,又蚕食鲸呑了许多“杂食”虽不能说学惯中西、博古通今,依然可以算个博学的人。他一生没有进过有围墙的大学,然而书山之路,为这虔诚的苦行者展开了更大一片领地。
转业回来,已到成婚年龄的⽗亲,就凭借那唯一的财产——书,打动了一位少女,后来那少女成了我的⺟亲。我很钦佩⺟亲的选择,觉得她很有眼力,实在可敬。可是我每次对⽗亲大加赞赏的时候,我那些闪烁的言辞便象导火索一样引发出⺟亲的一番宏怨:“你爸爸有什么好?除了看书作画,什么都不会,整个一个立地书橱。读的书越多,脑子越不开窍。要不是当初看在一⾝军装的份儿上,哼----”“那⼲嘛不改弦更张,另起炉灶?”妈妈长叹一声:“来不及了,中毒太深,如今跟你老爸一样了。”一旁的⽗亲脸上露出得意的笑。
⺟亲的话一点不假,从我有记忆起,⽗亲就整天围着书转。下班一回家,便抱起一本书,⽗亲读书很投⼊,我们从不打扰他,直到饭菜上桌的时候,他才从书中走出来。⽗亲从小谆谆教导我们:吃饭的时候不要讲话。可是他第一个打破规矩,一边吃饭,一边说书,年轻时周游大半个国中,又嗜书成癖,老爸腹中自有经纶。从国中圆明园的残梦到国美
人唐街的风情,从焚书坑儒的一统思想到家百争鸣的文艺路线,都讲的有

有蔓,⽗亲和⾼⽟宝是战友,他说他最能体会⾼⽟宝写《我要读书》的感受。
家里的书越来越多,満坑満⾕,滥泛成灾,只好全体总动员,来了一次清仓查库,将所有的积庒产品都腾折出来,⽗亲围绕着満院堆叠成山的书转来转去,那庄严、那凝重无异于将军检阅他的士兵,⽗亲从书堆中菗出一本,小心地吹落那年代久远的灰尘,细细地翻看着,恍惚间我感觉此时的⽗亲像一头⻩昏暮⾊中的老牛,在反刍他的青舂、回视他的来路,在找寻那曾经拥有却已经流失的东西,在重新切割生命的段落,在重新将那飘忽的思想定位…那书中偶有⽗亲留下的笔墨痕迹,有线条,也有线条旁的文字,一小段一小段的文字一定是⽗亲当年思想的“新陆大”跨越时光之⽔“新陆大”连缀成片,构筑起⽗亲现在的思想空间和思维走向。⽗亲说,他信仰马列主义,

深蒂固。小的时候

恋〈钢铁是怎样练成的〉一类的书,那书曾化作⾎

流进⽗亲的⾎管里。长大了,就喜

看肖洛霍夫的〈静静的顿河〉。就因为爱这条河,自己曾多少次成为批判的对象,背了不少黑锅…
可怜肖氏,他怎知那“静静的顿河”遇到风云变幻的季节也会掀起轩然大波?
那些旧书存放的时间太久,有些已经发⻩发霉,我和⺟亲便同⽗亲商量是否可以来一次扫“⻩”大行动,处理一部分“文化遗产”话一出口,就遭到痛斥,我和⺟亲只好宣布偃旗息鼓。
⽗亲一本本地拂去细小的灰尘,分门别类上架,实在没地方放的,只好打包成捆,齐刷刷悬吊于走廊的梁柱之上,我象起梁上君子这个词,心理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。
每年舂天,新鲜而充満生机的舂天,这些书都要拿出来晾晒一次。
这些不断地在感应舂光又不断地被舂光风化了的思想载体,此时,在想些什么呢?
我不知道。
我只知道⽗亲那鲜活的青舂蛰伏在那里。我常想,那其间的行行段段、章章节节会不会织成茧,那茧在护住茧中人的同时会不会又将其困住?
⽗亲十六岁⼊团,十八岁军营中⼊伍,复员后自愿要求到井下工作,后来做专职秘书,接着调⼊宣传部,正正经经地由⼲事变成了⼲部,这一路风景,全因了他那満肚子的“四书五经”而⽗亲独独〈中庸〉这本书没有学到家,不懂得情随境迁,适者生存,不懂得变通,所以最终也没有功成名就,假如⽗亲在吃书的同时在稍微食一点“人间烟火”假如⽗亲能认识到超越于红尘之上的依然是红尘,假如⽗亲能在他那方方正正的双⾜下稍微走出一点现代人的“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”的机巧,我想⽗亲一定能真正地“潇洒走一回”
⽗亲真的不潇洒吗?我觉得也算潇洒,最起码他能始终如一地按照自己的意愿和信仰活着。
⽗亲在读书的年龄没有钱上学读书,他发誓倾家

产也要把自己的儿女培养成读书人。于是⽗亲的书又成了我们的书。我们兄妹三人真的按照⽗亲的心愿、攀着书的阶梯,相继迈进了大学的门槛,这是最让⽗亲骄傲和心安的事。
后来我们不想改变⽗亲的什么了。因为我们发现,当我们一边回视昨天一边面对今天的时候,当岁月之河不管以何种方式从我们的生命中流过之后,一切都已改变。
而我们是否传抄了⽗亲的思想?在历史的过滤器中,我们总是有意无意地一边提取,一边丢弃。
假如我和⽗亲并排站在一起,象不象默立于书架上的一新一旧而又相依相存的两部断代史?每想到此,便又想起萧⽩的一段话:
不能唤回的是希望唤回的,希望唤回的也是不能唤回的,我们始终播植着这些不会发芽的种子,于是把一张张脸嵌进历史的单行道。其实,前面有许多单行道,既是遇到可以回车的圆环,也退不到原先的位置,时间已经过去了。
常听人说,侧面看,我最象⽗亲了,这话我爱听,我也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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